那年夏天的某個正午,我面對安仁瑤村朱垅塘的一池盛荷,竟像得了癔癥似的,連步子都挪不開……
我已經(jīng)記不得在那個陽光很烈的正午,自己因何一個人去了朱垅塘?我只記得當時陽光如靜瀑一樣,從天空傾灑下來。曠野無人,也無禽鳥。一切生物都蔫蔫懨懨的,只有一池盛荷像深夜酒吧里的女子,無比的妖嬈。
我不由自主走過去。雨天的荷葉散發(fā)出的是淡淡清香,而暴陽下的荷葉則奇香襲人,又沒有風,濃郁的芬香一下子就籠罩了我,我長長長長地呼吸,有些微窒息的感覺,但我迷醉這種窒息,它使我的意識有些飄浮,眼皮沉沉的,人卻輕輕的像要飛起來了。而那些擎立的荷葉呢,這時也似乎無風而晃,一張張荷葉,像一張張巨大的吸盤,要把我像小蟲子樣吸附上去呢。又像女人美麗的裙裾,要給我小小的心靈安一個寧靜而永恒的家。一枝枝盛開的荷花,則似一個個狐仙鬼精,在重重疊疊的綠色中隱隱閃閃,正午的陽光下,一時巫氣大興。那些高雅幽窕的花瓣,再怎么看,都不像這個塵世中有的。一片片含著霧氣,看不真切,相隔不遠,卻又似乎隔著人仙難以抵及的距離?;ㄈ镏虚g微露的蓮蒂,久看則如薄紗下只只充滿誘惑的碧眼。我就這么一點一點地深陷進去了……
孤陽籠罩下的一塘盛荷,這時居然如午夜月圓下的荒墳,所有的精仙都從地底無聲地冒了出來。而我,正處在午夜里的一個夢魘之中。面對充滿無窮誘惑的恐懼,我挪不開步,也喊不出聲。我的腳像拴在那里了,而我的喉嚨像被什么掐住了似的。我臉色紫紅,汗如雨下,全身肌肉痙孿,如一個得了癔癥的孩子。我渴望這時能有人來,不管是大人還是小孩,把我從這種迷幻的境地中拖出來。但村莊所有的人們都在屋架下的涼蔭里歇著去了,這時連一只黃狗也不會經(jīng)過。
后來,荷塘上空不知從哪里來了一群紅蜻蜓,它們輕巧地飛翔,漫不經(jīng)心的飛翔,無所畏懼地飛翔,仿佛那舉著一池誘惑的碧荷,對它們夠不上半點威脅??諝饫镯懼∫碚駝訒r細微的摩擦聲,絕對的岑靜就這樣被打破了。我把目光從碧荷深處掙脫出來,去飛逐那些輕靈的身影,我的呼吸一點一點正常了。正午凝冰似的陽光瀑也似乎松動了,在絲絲縷縷水一般地流瀉。
……等能夠挪動腿的時候,我突然如一只受傷的兔子,驚跳著調(diào)轉(zhuǎn)頭,一溜煙逃回了村莊。后來,我再也不敢一個人去靠近那一池盛荷了。特別是在夏天陽光濃郁的天氣。
長大后,見了荷一樣高雅、精致、充滿風騷和誘惑的女子,我也遠遠地繞道走。一直以來,我都是俗人一個,我承受不了她們對我心理構成的沖擊波。當然,在這篇文章里,我主要不是想說這些,我主要是想說,村莊里即使平常的事物,對一個獨處的孩子來說,也充滿了類似邪惡的驚恐。一個人的成長秘史,實在比一個民族的生存史要細膩深刻得多,也要驚心動魄得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