莊稼地里的戰(zhàn)爭

2019-09-20 09:29:57  來源：張家界日報  作者：胡家勝  閱讀：

土地下放到戶那一晚，只開花不坐果的沙子窩就注定是漢子的。當漢子顫抖著手伸向鬮筒的那一刻，就想到了沙子窩。那一刻，漢子的手指偏巧往左一拐，只一拐，那塊誰都嫌棄的莊稼地便被漢子夾住了。漢子夾住的仿佛不是一塊地，而是一朵開敗了的花，一個失去了青春容顏的婦人。漢子想，這是命，就像自己，命中屬土，一輩子與土地打交道。


村長有些歉疚，說誰抓了沙子窩都有些虧，把傍地的箭竹崗搭上吧。村里的土地在漢子的無聲中分掉了。幸好是漢子，一個大伙公認的勤勞本色的莊稼漢。


自然，女人有些不依，說那地也能長出好莊稼？還要我這個下崽的女人干嘛？女人正值中年氣盛，飽實的奶子喂大了一雙兒女。漢子不敢吭聲，他蹲在地上狠勁地剖篾抽煙。女人再說的時候，漢子嘟噥道，我看上的不是沙子窩，是傍地的小土崗。女人沒好氣地說，那是埋人的黃土崗，我看你是想埋在那里。


漢子認死理，他說身上有的是力氣，睡一晚又會長出來，只要肯使力，就能長出好莊稼，人哄地皮，地哄肚皮。那個冬天，漢子吃住在沙子窩，他把箭竹崗的土一擔(dān)一擔(dān)挑至沙地里，足足堆了五寸厚，然后進山燒草木灰，往地里撒了一層厚厚的灰土。開春的時候，又挑去無數(shù)擔(dān)豬牛糞。沙子窩變成了肥窩子，女人臉上這才有了陽光，把臘肉和荷包蛋蒙在漢子的碗底。


雷打驚蟄。漢子和女人擇了最飽滿的玉米種子，在一個晴天麗日里打穴、下種、施肥，最后連那金色的陽光一同埋進了土里。夏日，玉米地蕩漾著一片油綠，微風(fēng)拂動的葉片沙沙地歌唱。陽光下，野草瘋長，玉米瘋長，情歌瘋長。那些年頭，是莊稼人最開心的歲月，莊稼地里有了久違的歌聲和笑聲。一進入秋天，滿山遍野的玉米標出了天花，連空氣里都彌漫著濃郁的花香。不久，玉米開始抽穗灌漿，壯實得像水牛的犄角。這時，一個豐收喜悅的秋天就到來了。


那年收了三十挑苞谷。望著金燦燦的苞谷，漢子覺得日子開始飽滿了。


后來，莊稼越種越不合算了，就像土地越種越瘦，土壤越來越板結(jié)。女人說，農(nóng)藥、化肥、種子漲價，三級上交，各種提留，孩子入學(xué)，看病就醫(yī)，土地養(yǎng)不活人，這地沒法種了，你去打工吧。漢子聽了，一臉的無奈和惆悵。漢子說，再看看吧?？词裁茨兀繗v朝歷代，最苦最不值錢的還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莊稼人。


漢子想了許久，對女人說，種辣椒吧，去年辣椒賣了好價錢。漢子對土地的感情猶如對自己的女人，只要活著，就得去耕種，不能任其荒疏。


漢子在地頭播下一塊辣椒種，用薄膜覆蓋了，然后就去整地、掏溝、打畦。他把地整得又細又勻，把溝掏得又直又深。一畦畦土地其實就是漢子流下的一畦畦汗水。等待辣椒秧完全栽下的時候，漢子的腰有些直不起來了，夜晚便聽見他的咳嗽和翻身時的呻吟。女人心疼不已，握著拳頭捶打著漢子的脊背。


辣椒比玉米嬌氣，侍弄辣椒就更要耐心細致。澆水、施肥、鋤草、噴藥，每一個環(huán)節(jié)都很講究，弄不好就會花落果掉、株損形亡。漢子每每發(fā)現(xiàn)地老虎，便碾成一灘稀泥爛汁。見到枝葉上的青蟲一把摁死。遇上打屁蟲，將其捉住，關(guān)進一只透明的小瓶內(nèi)，看著它們自相殘殺、饑渴而終。


辣椒開花了，掛果了。漢子多么希望天氣晴朗，要不然長時間的雨水會使到手的辣椒爛在地里。這時候，漢子的祈禱便會成為一種煎熬，直到太陽露出笑臉，漢子的臉上才有了暖意。


辣椒大獲豐收，漢子盼望的小販卻沒出現(xiàn)，只得同女人一道上縣城將辣椒廉價處理掉。漢子買了兩個包子，自己一個，給女人一個。對于土地的愛恨只有莊稼人體會得最深刻。土地長不出好莊稼，一年的汗水付之東流，莊稼人只能在心底淌血。糧食不值錢，土地就得改種。對于種什么，他們很難把握，往往只能靠碰。種玉米，玉米貶了；種辣椒，辣椒貶了。老天爺仿佛專門與他作對，漢子很少碰上好運。


漢子決定種烤煙?？緹煼N好了，當?shù)卣歇剟睿瑢τ诤屯恋卮蛄艘惠呑咏坏赖臐h子來說，只要“戰(zhàn)場”還在，心里就是莫大的安慰。漢子開始新的戰(zhàn)略轉(zhuǎn)移，籌劃著一場前所未有的“戰(zhàn)爭”。


沙子窩靠不住，那是一塊種“銹”了的土地。烤煙“打生”，漢子盯上了箭竹崗，決心開墾一塊火畬地。于是，他磨亮了彎刀，新打了镢鋤，在那塊竹雞與斑鳩出沒的林地旁搭起了芭茅棚。炊煙升起來了，跟他來的那只蒼老的黃狗，替他看家，陪他說話。他花了半月砍倒那些竹叢和荊棘，讓太陽暴曬，然后一把沖天大火煉了地。漢子捧著肥沃的灰土，似乎看到了一匹匹金黃的煙葉。他開始翻地，把那些盤根錯節(jié)的竹根絞斷挖出，攏成一堆，不給它們以復(fù)活的機會。他在箭竹崗苦戰(zhàn)了一冬，昔日蔥郁蒼翠的山崗翻天覆地了，變成了一片黃土地。


漢子組織了最有力的后勤保障，借了貸款，購買了種子、煙肥、農(nóng)藥，蓋起了烤煙棚。他組織了精兵強將，叫上了女人，聘請了技術(shù)員。他像一位身經(jīng)百戰(zhàn)的將軍，開始運籌帷幄。


煙苗青郁，長勢喜人。漢子開始盤算著這一季的收入，弄得好，少說也有兩三萬吧。他像一個輸光了的賭徒，寄希望于最后一搏。


眼看著嘩嘩的票子就要到手了，不想天就下起了雨，嘩嘩嘩的大雨，連續(xù)下了半月，中途還夾著冰雹，煙葉被擊穿了，枯爛了，水土流失了。漢子面對著黃土地跪了下去：天啊，怎老與我們莊稼人作對？怎不給我們莊稼人一碗飯吃？這時，一道閃電劃過，頭頂竟然轟隆隆響起驚天動地的雷鳴……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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