種植藤蔓類蔬菜,如黃瓜、豆角等,需要搭架子,搭架子的材料是細木條或細竹桿,湘西人管這些材料叫“棧子”。
今天講的,是一個與棧子有關的故事。
這個故事發(fā)生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。
慈利縣趙家崗公社(現在叫趙家崗土家族鄉(xiāng)),有個叫楊年孝的,四十多歲。生活的重擔,把這個原本生得標致的人,還剛到中年,就壓得有點背駝了,一副飽經風霜的樣子。
楊年孝有恩必報,很重感情。
他舅姓謝,住在江埡鎮(zhèn)上。江埡鎮(zhèn)與趙家崗兩地相隔三十多里遠。那時沒通公路,一個成年人,空著手也得走上半天。楊年孝很敬重他舅,每逢過節(jié)都要拿點禮物去看望看望。特別是每年春節(jié),去舅舅家拜年,必是初三前。
那時候,農村實行的是人民公社、生產大隊,生產隊三級管理,村里人都叫社員。社員們在生產隊長的領導下,從事各種生產活動,根據社員的出勤評記工分,一般一個男勞力一天評10分,10分工分就叫一個勞動日。生產隊一年進行一次分配,基本是這樣:先把生產隊一年的總收入折算成錢,除以這個隊社員們的總勞動日,得出一個社員勞動一天值多少錢,也叫日值。用日值乘以一個家庭一年的總勞動日,就是這一家一年應分的錢數。糧食是另一種分法,政府為了讓勞力少人數多的家庭也有飯吃,規(guī)定糧食要照比例按人頭分,但分的只是指標數字。如果一個家庭分得的錢數大于分得糧食折成的錢數就可以進錢,反之就出錢。出錢的家庭叫超支戶,超支戶要得到生產隊給他家分的糧食,就得給隊里付清超支款。
楊年孝家里吃飯的人多,父母都上了年紀,掙不了多少工分,四個孩子也都還小,一家八口人的生活全指望著楊年孝兩口子。
一九七九年,慈利縣受旱災。楊年孝兩口子起早貪黑,辛辛苦苦在生產隊里干了一年,還是成了超支戶。哪里去弄錢交超支款?糧食不買進來,往后的日子怎么過?生活的擔子使得這個平日里爽朗的漢子變得憂郁起來。
轉眼到了除夕,楊年孝買了幾斤肉,鞭炮都沒放一掛,一家人就草草地過了年。年是過了,正月里拿什么給長輩們拜年?別的人家不說,可是舅舅家是一定要去的,楊年孝想。
這年的日子過得飛快,一晃就出了十五。楊年孝去舅舅家拜年的禮物還是沒有著落,這成了他的心病。
屋前李子樹的枝頭已悄悄露出了白,遠處山上的毛桃樹也已經穿上了粉紅色的衣裳,玉蘭樹也當仁不讓在自己翠綠的外套上繡上了一朵朵潔白的花,山中的杜鵑花、不知名野刺花的花骨朵兒,也綻開了自己的花瓣。一轉眼,也到了農家人種瓜種豆的季節(jié),沉寂了一個冬天的原野開始現出勃勃生機。
農婦們都早早地起來,有的在自家房前屋后的空嶛里控北瓜籽堆;有的整理自家菜地,鋤頭碰著地里的石頭,叮叮當當地響著;有的找來半截籮筐,里面放上干草,壓緊壓實,再一雙兩雙的往里面放雞蛋,準備孵小雞……
楊年孝的媳婦在菜園整地,楊年孝坐在火坑邊抱著煙桿吧噠吧噠抽悶煙。
“楊年孝,你去年收的莖豆種放在哪里的?”屋外傳來他媳婦的聲音。莖豆種?媳婦這一問讓他精神一振,他立刻想到了莖豆棧子,又在腦海里浮現出他舅舅到集上買棧子的畫面,我何不挑擔棧子給舅舅拜年?“嗨,有了”,“什么有了無了,我問你莖豆種放到哪里了,給我拿出來!”
楊年孝走出門,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他媳婦。
趙家崗公社是個山區(qū),值錢的東西不多,就山竹多。山竹是做棧子的好材料,時常有人砍兩捆挑到集市上去賣,換點煤油錢、鹽錢。
楊年孝拿上柴刀立馬上山,下午就挑著兩大捆山竹回來了。這兩捆山竹捆得嚴嚴實實,剁得整整齊齊,根根都拇指般粗,有一百多根,足足一百多斤重。
第二天一早,楊年孝兩口子稍稍收拾了一下,就挑著這擔棧子——給他舅拜年的禮物,迎著寒冷的風上路了。風大,天冷,可挑著重擔子邁著大步子的楊年孝渾身發(fā)熱。一顆顆的汗珠子都冒了出來。汗水順著他黑瘦的臉頰直往下淌。他脫去外衣讓媳婦拿著,穿件單衣繼續(xù)挑著擔子趕路。雖然到了早春,山頂上的陰槽里還隱約可以看見殘存的積雪,山坳里的風,依然寒氣逼人。但這寒冷的風,對于渾身發(fā)熱的楊年孝來說,是愜意的。就這樣走了一程又一程,楊的肩膀也疼痛起來,他咬著牙,左肩換右肩,再右肩換左肩,繼續(xù)埋頭趕路。
楊年孝的媳婦看著自己心愛的男人滿身的汗水,和紅腫的肩膀,跟在后面偷偷抹淚。她身材瘦小,她知道,她幫不了他。
楊年孝咬著牙,走走停停,停停走走,三十多里,終于到了舅舅家。
“舅,拜年啦!”楊年孝放下擔子,抹了把額頭的汗,走到舅的大門口興奮地往內喊。聲音帶著幾分開心,夾雜著幾分歉意。
舅一家人正圍著火坑烤火,聽到喊聲,走出來一看,是外甥楊年孝。只見他渾身汗透,蓬亂的頭發(fā)上面冒著熱氣。“年孝,你這是?”舅舅詫異地問道。楊年孝用手捋了捋粘在額頭上的頭發(fā),指了指放在院子里的棧子,靦腆地說:“給您拜年,沒什么禮物,就給您砍了擔棧子,這不,走得熱,出了點汗?!本司送矍暗耐馍谑莸哪?,半舊的襯衫,藍布褲子膝蓋上打著補丁,穿著草鞋的腳上,露著青紫的凍瘡……他上前一步,一手扶起楊年孝的肩,哽咽道:“伢兒,苦了你了……”。再也說不出話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