結識張家界,是在1984年的夏天。遠在北京上大學的姐姐寄來一封信,收件人是母親。那時候總覺得大姐與母親更為親近,大學四年的信件,幾乎都是寄往母親的單位,內(nèi)容也不外乎是問候家中各人,簡敘自己的學習情況以及學校生活的細碎之事。但這封信特別厚,與以往不同,我便立在母親旁邊催她快快拆封。像變魔術一般,母親從打開的信封里抽出了幾頁信紙和一條明黃的紗巾,這肯定是給愛臭美的我的禮物,我一把就將黃紗巾扯到手中,幾張黑白照也隨著被我弄掉在地上。母親嗔怪著,我便連忙彎腰撿起來,與母親頭挨著頭一張張看。姐姐是個細致的人,照片的背后都標注了人物、地點、時間,張家界這個名字第一次跳入我的眼中。
(一)
姐姐是當年中央民族學院漢語言文學系大四的學生,畢業(yè)前夕學校安排全班同學到湘西張家界實習。每一張照片里那從未見過的山水讓我呆看了半天沒說話,這與我見慣的德宏山水太不一樣了。那山,直接就像是古人潑墨揮灑而就,一座座矗立其間,獨立而磅礴。那水,黑白照里亦能顯出清明透亮,讓你忍不住想捧幾口來喝。那水邊的草與花叢,密匝地遍布河道兩旁,仿佛都能感覺到風迎面吹過來,讓你聞得見它們的芬芳。而其中有一張照片更是讓我至今不忘,彎彎拐拐的河道,奔騰躍動的水流,背后是水墨畫般寫意的群山。姐姐與同學們站在河中間大小不一的石頭上,你拉著我我拉著你,她的姿勢似乎正準備躍過眼前那塊大石頭,一個身材瘦削的男生正站在下一塊石頭上,他們的手鐵環(huán)似的緊緊相扣,看樣子是要互相扶持著跨越到河對岸去。在美得讓人噤聲的山水前,黑白照片特有的場景感與表現(xiàn)力更讓我看到一種青春的美、力量的美以及友愛的美。翻看后面,姐姐飛揚的字跡讓我一震:張家界。一九八四年五月。爾后依次是照片上的同學名字。我清楚記得,其中一位同學叫作向云駒。多年以后,從事寫作的自己偶爾在報刊雜志看到這個名字,心念一動,記憶把我拉回1984年的湘西,拉回那張黑白照片,拉回姐姐照片背后飛揚的字跡,拉回老照片上張家界山水的絕美。上網(wǎng)查看向先生簡歷,果然是1984年于現(xiàn)稱為中央民大中文系畢業(yè)的學生,確為姐姐當年的同班同學。更巧的是,向先生竟是土生土長的湘西人,是從湘西走出去的著名文藝評論家、作家。一張記憶中的老照片,一個幾近模糊的名字,竟然再次把張家界推到我的眼前,看來,是時候朝著那一方山水出發(fā)了。
(二)
2017年初夏,距離1984年整整三十三年時間,從一個滿眼清澈的初中女孩直至雙頰寫滿滄桑的中年女子,這么久遠的歲月,人都干嘛去了?當然是各種原因或錯過,我一直沒有到這里來。當一個地方被你懷揣了這么長這么久,你對它怎能會沒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期待和感知?不管是什么,你知道,你們之間有一種別人解不開的電碼,在某一時刻會獨獨為你開啟。
我們穿著粉色雨衣隨著人潮往前慢慢移動。對雨我素來不討厭,即便是在各種各樣的旅程中,它們的到來我以為總是恰到好處。正如此刻,山上的風吹得有些猛烈,而雨卻柔軟地從四圍漫過來,墨翠的山上山下浮動著一個個粉色、藍色或黃色的身影,倒也成了另外一番景象。張家界的山與當年黑白照片中看到的不同,更添了一種生命的靈動。它們遠遠近近站立著,遠看為灰白色的單個柱體,近看卻是更為好看的駝黃,頂上或四圍總出其不意地冒出些綠色的植物來,像是為裸身的壯士或淑女著上合適的裝束。眼前山峰奇?zhèn)?,懸崖陡峭,峽谷深遠,場面極為壯觀!我說這喀斯特地貌果然不一般,有人馬上糾正說在這兒就叫作張家界地貌。張家界果然霸氣,響當當?shù)叵蚴澜缧孢@里是張家界,這就是張家界地貌,連我一個異鄉(xiāng)人都禁不住為之振奮。
同行者有人問起“張家界”為何叫張家界?是不是以前住在這里的人都姓張,故而得名?當?shù)氐呐笥研α?,他的說法我頗以為然:“張家界以前并不叫張家界,叫大庸,是古庸國所在地,張家界名字的由來應該要追溯到西漢時期。劉邦建立西漢王朝,手下有一位大將叫張良,他輔佐劉邦平定天下后便卸甲歸隱田園。他四方云游,逆著澧水而上,來到武陵山脈,被這里的奇山秀水打動,就決定在這里安家。張良既身為侯爺,便騎馬圈地,立下一塊石碑,上面刻著‘張家界’?!?nbsp;大家點頭稱是之際,朋友哈哈笑著說:“這也是傳說之一?,F(xiàn)在人們對‘張家界’又有了新的定義:張開懷抱,立足家園,走向世界。 ”
同行者隨當?shù)嘏笥言诹鲃拥娜巳褐新蚕蛱扉T山玻璃棧道。甩開人群,仿佛被一種神秘的力量召喚,我一個人向著雨中的木棧道走去。行至五六百米處,有一棧道向看不到頭的遠方延伸,勾起了我的探秘之心。據(jù)《澧州府志》《永定縣志》載:“赤松子,隱赤松山(今張家界天門山東最高峰謂赤松山),有丹灶列天門十六峰之—?!背嗨勺樱鄠鳛樯褶r(nóng)雨師,執(zhí)掌耕云播雨之事,與鬼谷子同尊為神,能入火自焚無損害,隨風雨上下而戲耍。記載其事之典籍,當以《淮南子·齊俗》為最早,繼以《列仙傳》而詳其事。據(jù)說他常常由赤松山去神仙居住的昆侖山,住在西王母的石頭宮殿里。炎帝的小女兒追隨他學習道法,也成了神仙中人,與他一起隱遁出世。到了高辛氏統(tǒng)治時,他又出來重當雨師布雨,現(xiàn)在天上管布雨的神仙仍是赤松子。赤松子可謂是前承炎黃,后啟堯舜,奠定華夏萬世基業(yè)的中華帝師。
順著棧道悄無聲息行走,恐怕驚動了隱藏于此的各路仙子。山雨山風肆無忌憚地裹襲著我,索性將雨衣一把扯下來用右手高舉著,像是舉著一面粉色的旗幟。我加快步伐,沉默而疾速地在風雨中前行,一步步走進天門山的深處,想想或許能逢著那位傳說中呼風喚雨的神仙,我嘴角一撇,微微笑了一下。
一個人站在木棧道的盡頭,我驚訝于眼前的景象。棧道像一個憑空伸出去半截的陽臺,對面的山隱隱能見,似乎觸手能及,又害怕一觸即消失不見。一座座傲然獨立的山,在云霧纏繞中猶如含羞遮面的女子,讓你怎么看也看不夠。一陣風吹,云一下子散開來,群山便又成了偉岸的男兒,霸氣十足地守護著這一方土地。這個美得讓人幾乎失了自己的地方,這個被云與霧神秘包裹的世界,漫天的云如流淌的泉,如飛瀉的瀑,如柔曼的紗,如靈動的畫,讓你心潮起伏,讓你想要馬上飛起來,如鷹一般騰飛于群山之巔。微仰著頭,我向天空、向群山、向云朵、向張家界的所有伸出雙臂,一個從十四歲便開始從心里走向這方土地的女孩,三十三年后終于到達了目的地。比起上億年風吹雨淋日曬海浸、水蝕沉積而成的張家界地貌,這一萬二千多個日夜,不短也不長,這一刻的來到,不早也不晚。
(三)
漫天的云開始向我涌來,不斷地向著我的方向來,整個世界都在飛轉(zhuǎn),白色的云霧將我層層環(huán)繞,仿佛要攜我飛入云端。閉上眼睛,雙手合攏放在胸前,與靜默的群山對話,與飄飛的云霧對話,與繁茂的草木對話,與盤旋的飛鳥對話,與傳說中的神仙對話,與過去、現(xiàn)在和未來的張家界對話。風起云涌處,仿佛得見赤松子大仙飄然而下,揚手揮臂,招風喚雨,潤及萬物;或手指群山,點木成羊,惠及民眾;或與侯爺張良把臂同游,優(yōu)哉游哉;或與同修為神的兄長赤須子于云霧間弈棋、煉丹,自得其樂。抬眼向遠處的群山望去,猜想赤松子或者正隱身于哪一座險峰之上,觀望著我,觀望著到來的每一個人,觀望著現(xiàn)代化的纜車劃過安靜的半空,觀望著穿山而過的自動扶手電梯,觀望著用鋼纜憑空吊起的玻璃棧道……面對正在發(fā)生巨變的張家界,面對不斷涌來的人群,赤松子會是頷首贊許,還是搖頭嘆息?他會繼續(xù)守護這一方土地嗎?而跨越千山萬水前來尋夢的自己,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,讓我遠離人群,遠離喧囂,得以在深山遠徑中獨享這絕美一刻,讓我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輕松自在。微閉雙目的我,竟然幻想如赤松子一般,飛身隱于張家界這一座座奇峰林立、仙霧繚繞之地。
更多的云向我涌來,眼前的景象仿佛都消失不見。我讓云從我的指尖穿過,我緊閉雙目由慢至快旋轉(zhuǎn)起來,在快速的旋轉(zhuǎn)中,張家界的風云、雨霧、雷電、山水、花樹、鳥獸、草木以及隱藏的萬物也似乎與我一同在旋轉(zhuǎn)。我不停地旋轉(zhuǎn)、旋轉(zhuǎn)、旋轉(zhuǎn),我感到一種神秘的力量注入體內(nèi),覺得自己于瞬間變得強大,再也無懼人間的風雨。想到這半生歷經(jīng)的種種艱辛與苦難,我不禁微笑起來,一切都仿佛在旋轉(zhuǎn)中消逝,在旋轉(zhuǎn)中釋然。也就在那一刻,淚忍不住緩緩而下……
等我睜開眼睛,云開霧散,眼前又是一個清明世界。一直躲在云霧中不現(xiàn)真面目的天門山,忽然懸掛于半空之中,在青色的絕壁上如一道天空之門,緩緩開啟,敞亮通透,讓我心頭一震。
我知道,與張家界山水之間那別人解不開的電碼,就在這一刻,為我開啟了。
(禾素)